劉剛/文
從《日本刀歌》談起
日本文明開化,日本大體而言,文化從“唐化”開始。國初第一觀察|傳統村落保護,總書記這樣強調
所謂“唐化”,心唐非僅指有唐一代,彌生而是時代以“唐”為代表,指稱中國,日本包括唐以前和唐以后,文化都屬于“唐化”范疇。國初
唐朝以前,心唐東洋唐化,彌生日本無史,時代中國有據,日本據之有跡可考者,文化秦末有徐福游仙故事。國初該故事發生時期,適逢日本文明從繩文時代向彌生時代轉型,彌生時代的時間跨度大致與中國的戰國-秦漢處于同一時期,故徐福一行也許就參與了此次轉型。
徐福此行,除有《史記》記載,《隋書·倭國傳》中也有記載,隋煬帝派裴世清使倭國,渡百濟,一路行來“東至秦王國”,觀其人“同于華夏”,有人遂以此為徐福東渡所創立之國。另于《梁書·諸夷傳》、《南史·夷狛傳》中,我們也看到了“在文身國東五千余里”處有個“大漢國”的記載。
從徐福東渡蓬萊,到這兩個記載的出現,在日本歷史上,經歷了三個時代——彌生時代、古墳時代、飛鳥時代。
唐化,從彌生時代開始,在飛鳥時代達到第一個高峰,這兩個時代,各有一位中國代表——徐福和裴世清,此二人者,一個推進了日本的文化轉型,一個推動了日本的政治改革。
不管徐福本人是否真的到了日本,但他對日本的影響,卻是顯而易見的,至于影響如何發生,另有韓國學者的說法,認為徐福原本欲往蓬萊,但他最后落腳的地方卻在朝鮮半島上,其后裔從半島進入日本,通過半島,徐福對日本產生影響。
但日本學者不能接受這樣的說法,江戶時代末期巖垣松苗《國史略》中就提到“秦人徐福來”;明治時代石村貞一用漢文以同樣方式新編《國史略》,輯成一部日本小學歷史教科書,上起日本遠古神代,下至當代明治天皇。書中認為徐福登島時間,就在第七代天皇“孝靈天皇七十二年”,正式將徐福東渡寫入日本國史。第一觀察|傳統村落保護,總書記這樣強調
但也有人指出,何以在日本最早的古籍奈良時代的作品《古事記》和《日本書紀》中,沒有關于徐福的記載?何以越到后來關于徐福的傳說越多了起來?以此一問,略示存疑。
其實,在中國也是如此。裴世清使日,見了“秦王國”,雖然聯想到了徐福,但也并未深究??傻搅怂纬?,歐陽修從“越賈”那里,得見日本“寶刀”,遂作《日本刀歌》,曰“寶刀近出日本國,越賈得之滄海東”,由此刀,他也聯想到了徐福,曰“其先徐福詐秦民,采藥淹留丱童老”。“丱童”,束發成兩角的兒童,也就是那些被徐福帶走的童男童女,跟著徐福一齊留在日本,從小到老。
而日本之所以能打造好刀,在歐陽修看來,就因為徐福帶去“百工五種與之居”。這還不算什么,他通過“前朝貢獻屢往來,士人往往工辭藻”,發現日本人的漢文素質頗高,這又是什么原因?他給出了一個回應:“徐福行時書未焚,逸書百篇今尚存。”他認為,那“逸書百篇”就是儒家古文經,“徐福行時”,經亦攜去,后來秦焚書坑儒,古文經在中國失傳,卻幸存于日本,但“令嚴不許傳中國”,以至于“舉世無人識古文”。
如此說來,問題就大了,大到立國之本出了問題,也就是說,漢唐以來,皆以儒教立國,如果說儒教經典靠不住,國家基本上也就不靠譜了。用儒學來說,那就是道統出了問題。
為此,歐陽修嘆曰“先王大典藏夷貊”,儒家古文經——“先王大典”竟然被島夷收藏,藏在“蒼波浩蕩無通津”處,對此,他唏噓不已惟有淚滴——“令人感激坐流涕”,連“先王大典”都流失了,那日本刀又算得了什么——“銹澀短刀何足云”!
日本人素有“中國心”,那是彌生時代由中國移民帶過去的,從戰國到秦漢,中國動蕩不安,為避戰亂,中國多有如孔子所言“乘桴而浮于海”者,徐福便是這一時代潮流的代表。
神州文明的島國盆景
秦漢人之于東瀛日本,有如羅馬人之于英國,都是外來的,而且還差不多同時,所以,不妨拿他們來對比一下。
秦漢人進入日本,大致有三條路線:或從江南出發,直接東渡而至;或由山東起航,行至朝鮮半島,然后跨越朝鮮海峽;或沿渤海灣航行,經由遼東半島和朝鮮半島再渡海抵達。
這三條路線,其中兩條,都經朝鮮半島,所謂“一衣帶水”當就此而言,但此去為常人路徑,于此渡海,人來人往,目之所及,難起虛無,罕見飄渺,“神山”不在,何處“游仙”?故徐福以“游仙”為名,則當由江南下海,于海天茫茫中獨行。
以此三路通往日本,秦漢人與其原住民繩文人融合,結了個成果,形成彌生人,開啟了日本文化的彌生時代。
這與羅馬人不同,東西方兩種不同的文明,采取了不同的文明開化路線。中國文明,走向和合一路,與原住民一同開發,純以文明的原力,使原住民同化。而羅馬文明,則走向沖突,以征服的暴力,進行文明擴張,遭到原住民凱爾特人的抵抗。
愷撒時期,羅馬軍團兩次入侵英格蘭,均功虧一簣。一百年后,羅馬人再起雄師,徹底征服不列顛,以之為羅馬的一個行省,并筑長城,建倫敦,開港口,墾農田,統治了三百多年。凱爾特人還是不服,反抗不斷,以至于吉本在《羅馬帝國衰亡史》中這樣寫道:這場戰爭,是由最愚蠢無知的皇帝開啟戰端,由最荒淫無道的皇帝繼續支持,到最怯懦膽小的皇帝手中宣告終止。
羅馬人走了,同羅馬一樣,英國也被日耳曼人入侵,一直行走在歷史邊緣的凱爾特人,終于退出了歷史舞臺。他們碰到了一個比他們更具洪荒之力的蠻族,日耳曼人以其如潮汐般的蠻力,一浪接一浪,一波又一波,不但沖決了不可一世的羅馬帝國,還捎帶波及了帝國的外省——英國。
由此可見,日本原住民何等幸運!秦漢移民,未將亂世帶到東瀛,他們帶來的是和平的愿景,還有財富和文明,而非刀兵。他們與原住民和平相處,使之分享華夏文明,以此形成了一個新的族群——彌生人,開啟了一個新時代——彌生時代。
有人將日本人和史前中國人的牙齒形態特征做了比對,得出一個結論,那就是日本人的“二重起源-混血說”,因為考察發現,日本人中同時存在巽他型和中國型兩種牙齒形態類型的人群,繩文人屬于巽他型,彌生人及現代日本人屬于中國型。
巽他型牙齒,始見于東南亞,距今約3萬-1.7萬年間形成,以此推測,秦漢人所見日本原住民——繩文人,乃來自東南亞的巽他型移民后裔,其祖輩沿東亞大陸架北遷至日本。而中國型牙齒特征的秦漢人,則開辟了三條航路通往日本,與當地原住民——繩文人融合后,形成日本彌生人。
現代日本人與彌生人一脈相承,故其血統具有二重性,主要由中國型人群基因,結合巽他型繩文人的基因而生成。
盡管現代日本人同新石器時代的中國人群有著相同的牙齒形態特征,但在日本新石器時代占主導地位的,卻是來自東南亞的巽它型,而非從東北亞進入的中國型,也就是說,繩文人的基因屬于巽它型,而非中國型。這表明,先秦時期,中國同日本隔著大海,接觸很少,來往有限,對繩文人的基因基本上沒有產生影響。
可秦統一后,那些亡國之民,紛沓出海,以避戰亂、逃國難,然而,卻美其名曰“游仙”,這是一種怎樣的文化呀!落難中,國已破,家已亡,可逃難者從來不絕望,反而有了更高的理想,國將不國,或國已不國,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?國破“神山”在,家亡有“蓬萊”!更何況,不是早就有了“道之不行,吾將乘桴浮于海”的孔子曰?而出海行道,豈不也正應了方士所好?
據亂世,何處安身?何以立命?放眼望,從瑯琊到會稽,從渤海灣到杭州灣,從黃河邊上到大江南北,就在東部沿海那一線,當年燕、齊、吳、越的地盤,出海的出海,往三神山去,進山的進山,隱于桃花源里,還有走江湖的,跟著楚人起義了。
出海如潮,洶涌而去。其時航海者,也就是那些方士們,竟然揚起了大壑“游仙”的風帆,掀起了海市“神山”的巨瀾,就在那條從昆侖到蓬萊的《山海經》中軸線上,人欲奔流,人海滔滔,那可真是“無邊神仙紛紛下,不盡財源滾滾來”??!
秦漢大航海,在中國歷史上似乎沒有什么特別,只不過留下一些神話與歷史交錯的傳說,如浮光掠影一抹,也沒結個地緣政治的實在之果??煞旁谑澜鐨v史上,尤其在日本歷史上,我們卻看到了上升時期古代東方文明的一個偉大的歷史性成果。
要想知道在東亞大陸兩河流域形成的中國文化,隨著那滾滾東去的江河水流入大海以后,它會變成個什么樣?那就看看日本吧。去看一下日本向我們展示的中國型的東瀛樣本,看一下由神州大陸縮小的島國盆景,從外在的文化樣式,一直看到內在的遺傳基因,我們從兩千年前那一次日本新石器時代的文化轉型,看出新型的彌生人竟然有了一顆“中國心”。
我們應當贊美一下當時日本原住民——繩文人,面對滾滾而來的財富和文明,他們沒有因為陌生而拒絕,更沒有由于貪婪而起野心,而是采取順應,以謙卑的姿態,揚起高貴的和魂,那是新石器時代文明所具有的一種至今難能的品質,尚不具有民族性與國家性的分野,而是從自然性向社會性進展的人類性表現。
那些繩文人,不僅接受了來自神州大陸的中國型基因,還擁抱了基于華夏文明的“中國心”,從此有了“大和魂”。“和魂”來自“中國心”。雖然那些跟儒家先王有關的“禮之用,和為貴”、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”的說法,要等到飛鳥時代,才由圣德太子以國家的名義規定下來,但文明初曙,使之成為立國之本的,則是基于看似蒙昧實則高貴的繩文人。
因此,我們看到的繩文人向彌生人轉化,沒有征戰發生,沒有殖民進行,而是和平過渡,是文化融合,是文明開化,以此將日本文化的中國初心——“和為貴”的“和魂”開啟了。
讓我們回到日本彌生時代,換一個視角,從日本文化的角度,用日本史的眼光,來看一下發生在秦漢之際的徐福的那一次航行,你就會覺得,那一次航行,跟中國皇帝追求的“游仙”,雖不能說完全無關,但確已關系不大,它從中國出發時,還是個神話,到了日本以后,就變成了歷史,成為日本歷史的一個開端。
藤原氏也有中國心
繩文人何其幸運!中國人沒有將戰國時代帶到日本,而是將對先王之道的追求,對永久和平的期望,對人類理想國的愿景,一并帶到了日本,歐陽修在《日本刀歌》中說的“先王大典藏夷貊”,并非他一時心血來潮的聯想,而是感于事而發的議論。
在《宋史·日本傳》里,記載了一件事,那就是公元983年8月,日僧奝然及其徒弟一行六人來華取經,他們搭乘宋商回國的商船,在浙江臺州上岸,8月18日,抵臨海,于龍興寺求學天臺宗,9月9日,訪上天臺山國清寺,10月,獲準進京,晉謁宋太宗。奝然師徒一行轉運河北上,路過揚州,又尋訪鑒真和尚圣跡,12月,到達汴京,公元984年初,太宗召見奝然師徒一行。
奝然獻貢,貢品中,除有銅器10余件,還有日本刀與書,書有《王代年記》與《職員令》各一卷,令太宗一朝訝異的是,奝然居然還奉上中國佚書《孝經鄭氏注》,歐陽修所作《日本刀歌》,當有感于此而發,其所見所聞,使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徐福,但他沒想到的是,這位奝然和尚,還真有可能就是徐福的后裔。
我們先來看郝祥滿在《奝然入宋及相關事跡述考》中所言:公元938年正月廿四日,奝然出生。其出生及出身的記錄見于日本清涼寺釋迦牟尼佛瑞像胎內所《義藏奝然結緣手印狀》:“傳燈法師位奝然,天慶元年戊戍正月廿四日誕生,俗姓秦氏”。
而日本的“秦氏”,大都為徐福后裔,但奝然入宋時,在太宗面前卻“自云姓藤原氏,父為真蓮”,他怎么可能是徐福后裔呢?對此一問,該文指出:奝然自稱藤原氏,是為了抬高了身份,引起中國重視,因宋朝已知日本國政治握于藤原氏之手。
藤原氏之于中國,結緣甚深,日本大化改新,師法隋唐,以中國制度改造日本,由中臣鐮足首倡,因其居功至偉,天皇賜姓曰“藤原氏”,從此三百年來,藤原氏執掌日本,淡化天皇,故由唐以至于南宋,中日往來,知有藤原氏而不知有天皇。
奝然此行,非其一人獨自行動,行前,日本方面,為他入宋,做了多方安排,東大寺為他出具致大宋青龍寺牒文,以他為空海大師再傳弟子,同時也是青龍寺第八代弟子,延歷寺為他出具致大宋國清寺的牒文——“睿山紹介狀”,還升他為傳燈大法師,朝廷頒發牒狀,正式批準他入宋,他本人,也大造聲勢,請了當時最有名的貴族文人替他作《奝然上人入唐時為母修善願文》。
出發時,奝然的“花月之友”們來為他餞行,宴席中,諸友唱酬,吟詩送別,以為國求法“莫自輕”加以勉勵,由此可見,奝然此次入宋之行,一任詩酒風流,堪稱文采飛揚。
如此大張旗鼓,藤原氏豈能不知?知而任其冒充,放他而去,似乎于理不通,或曰他在日本時,不稱“藤原氏”,只是到了中國以后,為了迎合中國,才那樣自稱,一如郝文所言。
但我們認為,還有另外一種可能,或許,那正是藤原氏所要求的,看來不是一種國家的制度安排,而是藤原氏不言而喻的一條潛規則,何以如此說來?我們知道,藤原氏一族不但通過大化改新,向中國學習,靠中國影響起家,而且靠著壟斷與中國的海通,統治日本三百多年,“中國”成了藤原氏的國之利器。
從歷史上看,自藤原氏治理日本以來,中日之間,就不再有國家往來,遣唐使不見了,原因是,大化改新后,大日本的念頭突然沖動起來,非要跑到朝鮮半島來與大唐一戰,結果戰敗,理所當然,兩國之間就斷了國家往來,但實際上,民間往來更多了,只不過不是以國家名義,而是以“藤原氏”的名義。
須知當時日本,處于唐宋以來形成的海上絲綢之路的終端,分享了中國人與阿拉伯人互動帶來的海通紅利,那是一個跟中國有關的大航海時代,中國商船把印度洋和西太平洋連通起來,那時的大西洋還處在這個大航海時代之外的邊緣地帶,歐洲人眼巴巴地看著,因其在地理上被阿拉伯人阻斷,難以參與進來。
其時,中國商船滿載著中國商品,揚帆四海,主導了那個半球化的大航海時代,攪得“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”,把日本也攪乎到財源滾滾的貿易大潮中來,跟著中國一道來吃東西方海通的紅利,中國瓷,日本刀,都曾貨賣天下,成為暢銷品。
而藤原氏,則通過架空天皇,把持朝政,在國家名義上,拒絕與中國交往,卻以其家族的名義,與中國往來。
都說藤原氏統治日本三百多年,非以武力,如后世幕府,而是純以權術,但這如何運作?王朝里的事,難免宮斗之類的小把戲,若要長治久安,還得確立權與術的大格局,這就要放下陰謀詭計的小手,邁開經濟實力和文化實力的兩條大長腿。
兩條腿走路,往哪兒去?到中國去!那里有經濟實力和文化實力的兩條源頭活水,不僅財源滾滾,而且文明滔滔,誰能利用中國商船,引流這活水到日本,誰就是日本的贏家。
奝然西行求法,搭乘的便是中國商船,其東渡而歸,搭乘的還是中國商船,中國商船不僅從日本帶來了日本寶刀,還向日本送去中國經書,可不,奝然歸去,就帶走了一尊佛像,一部經書,一個開宗立派的信托,而與他同行的,還有財富。
贏家通吃,三百年來獨一份,唯有藤原氏,靠著向中國學習,不但以大化改新發家,還靠著對與中國往來的把控,統治日本三百多年,既以貿易立國,更以文明開化,以佛法與天皇共治天下,這就是沒有遣唐使的唐化,使藤原氏成為了贏家。這大概也就是奝然和尚面謁太宗時號稱“俗姓藤原氏”的原因吧。
然而,奝然如此道來,或亦自有其憑借,因其出生地在京都以西愛巖山一帶,此地原為渡來人秦氏故里,所處位置與藤原氏相近,以其中國背景,被藤原氏看重,故與秦氏交往密切,并吸納之,使之改姓為藤原氏,奝然,也許就是其中一位。
這樣的猜測,本來難有依據,可當代日本,就在不久以前,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,突然興起一股來中國認祖歸宗的熱潮,其中,就有藤原氏成員約90000名來認徐福為祖先,這就為我們的看法,提供了一點有利的證據,很顯然,藤原氏并非徐福的后裔,若此可確認,那么我們就能認定,前來認祖徐福的藤原氏成員,應當就是像奝然那樣,由秦氏改姓為藤原氏的徐福后人。
這樣的后人,潛移默化于日本不知有多少人,正是他們的存在,不管日本怎樣西化,都不失其中國化的初心。
(作者近著《文化的江山》1-8卷,中信出版社)